中学时候我还算内向，朋友不多，不至于没有，怕吵，又怕一个人。如果说一个人吃火锅是孤独的终极要义，林夏在这条路上还没拿到通关秘笈。

(资料图片)

上周和小金吵架，自此，每天我都拖到快上晚自习才回家。那时候总觉得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放学是好丢人的事情。平常都是两个人，现在一个人，大家一定会注意到的。尽管，这种担心全是多余，我还是非要拖到最后再走。

“林夏。”闵玧其灵活地上蹿下跳，跳过几张桌子，跳到我跟前来，“你怎么老这么晚走啊？”

晚自习的第一道预备铃在窗外响过，他的鼻尖有圆圆的橙色光圈，翘翘的，是饱和度很高的夕阳。最后一排的阿布吃完泡面睡了，只剩他和我居高临下的对峙。其实还是小孩啦，他蹲在椅子上也高，微微仰头，眸底全是得逞的亮堂。

“想把作业写完再走。”

“你胡说什、么、啊——”使坏似的一字一顿，他垂下的睫毛好像是无奈，“我看你都快把明天的给写完了。”

闵玧其鄙夷地瞟了一眼我铺开的数学练习册，上面分明是明天的新课标题。

“……”

拜托，给点面子。

“……就有点不敢一个人走。”

自己的脆弱就这样肆无忌惮地赤裸，我有些难堪得想哭。手缝里瞥见他认真的侧脸——认真地单纯，认真地一如往常。我不敢猜，他有没有在刻意隐藏情绪？或许他也把想问我的话憋进肚子里。我好矛盾，希望他多照顾我，又希望他能多点问题。

幸好，他给我一个没有问题的回应。

“欸？！我陪你嘛。”

惊叹词跟着他的眉毛跳跃，我被他的肯定句打败了，一颗心被打得稀烂。

他实在太理所当然。可这样的好脾性，好像与生俱来。他多好，一个快活又体面的朋友，是那种，叽里咕噜你几句撒仔，然后骑山地带你去海边兜风；在KTV里最爱搞大合唱，喝酒超多，然后想到毕业就呜呜直哭的小感性。

“……你不是住校嘛？”

“有没有搞错——！我已经走读很久了欸。”

他的语气很夸张，故意的，还要不耐烦地皱眉头，让人联想到台湾综艺里努力玩梗的小嘉宾。被努力挤到变形的五官，让他看起来像一只河豚。

很久，其实也就是一周。闵玧其拼命解释是因为自己想回家学习，才不是因为被老师投诉每次上晚自习都爱开茶话会太吵。

我沉默了，淡定地离座表态，他气呼呼地单手拽上书包就追：

“林夏，你不信我——！”

他情绪一激动，就会把我叫成林ruarua。整个走廊都是他的怒吼，悠悠荡荡钻进你耳朵里，就成了撒娇。

我说，闵玧其。

——你真的太会扯淡。

如果还有机会让我回到幼稚园的话，我一定要冲着抢着和小闵玧其做朋友。闵玧其不知道，自己的快乐，就是那些注视着他的人，是他们的快乐。

是我的快乐。

他搭着我的肩，走个路也东倒西歪，碎碎叨叨说了很多小时候奶奶追着他屁股跑让他洗澡的事情。你是不知道哦，闵玧其的五官都故作惊讶地放大，一个卖力的相声演员，我奶力气可大了，把我揍得一边哭一边搓肥皂。

我是不习惯男生和我这样走，但他的手搭上来，那样自然，舒适，我不能打破这份宁静的快乐。他们管这种姿态叫吊儿郎当，也有的叫随性而为。不过闵玧其不会的，他忽然伸出手指，模拟飞机飞过的声音，在空中画无数条曲线。

橙白色的飞机云，被他掌控得很好，回忆镜头忽然拉慢，特慢。

闵玧其的笑声又清又脆，慢慢的，眼睛的弧度要三秒钟，才能笑。

他比谁都挺拔。我才算搞明白，闵玧其，一位真正的少年。你总能从他身上看出一种，一种叫未来的东西，那种迎着风，大喊的力量。

他有着近乎狂野的天真，可以做旷野上大步奔跑的少年，与天空共枕，热衷于嗅草坪上的小雏菊。

“你——好——吗——”

他是真的爱这个世界的，连招呼也打得如此赤诚。他不祈求回音，不过他不知道的是，他早已被世界完完整整地接纳。

【叁】

我的后桌很体贴，没有要求，他每天都会乖乖跟上。虽然偶尔碰见后街那群家伙叫他去打桌球，他都能被我云淡风轻的眼神给唬得干咽口水，不去了，不去了，我回家写作业呢。我说我不喜欢你和他们来往，不好。他只是笑，看着我严肃的大板脸，笑着推着我的肩，好好好，我知道，快走啦——

“欸，闵玧其。”

眼前这个人，小鸡啄米一样的人，上午主动帮物理老师搬作业，顺来一包葵花籽，嗑得正开心。闵玧其眨眨眼，扬起的眉毛表示“嗯？”

“你知道他们——都说我们来着吗？”

其实我都知道啦，今天早读他被众人围住的困境。他大喊大叫，气急败坏又执着，你们听我说——才不是！喂喂喂，林夏好着呢——

如果你愿意相信你是一颗星星，那么在你悄悄陨落的时候，他总能接住你。

因为大声讲话，当时他从两颊到耳朵都是红的。那一根根小辫子，都快逃出头巾的束缚，跟着他一上一下的语调摇摆。那是林夏第一个迟到的早读，我站在后门，透过门里那一小块厚玻璃，盯着他，盯着他们，静静听了半小时。

“不想和你们废话，在这样美好的学习时间安静一点好不好啊——”

那天报了雾霾，四面窗都沦陷了，闵玧其的声音隔着玻璃听着还有些魔幻。可想他的声音真的超大，不然也不会从锁死的窗户和前门里传到我这里。

大家都笑了，谁相信学习这个词会从闵玧其嘴里蹦出来呢？大家互相嫌弃，人群总算被嫌弃散了。他撅着嘴，好像哼了口气，没人注意到他。他低头绑了绑鞋带，身子蜷起来一小团，不知怎的有些落寞。

我还没想好要怎样走进教室，谁知道他们会怎样想我呢？于是我绕去走廊后头打了一杯水，100℃的热水，毕竟某王曾经说过，“不管出了什么事，就是多喝热水”。

回来路上刚好打铃，我呢，一点也不慌，因为周一是语文早读呀。我走上讲台，端好古诗词读本，开始叫大家拿书，今天要整齐一点。

十根手指爬到讲台上，先面世的是几根翘起来的辫子，然后，乱动的眉毛。

“课——代——表——”

喊得超小声，还故意拖很长，闵玧其表情紧张，像偷吃东西的松鼠。我差点忘了，这周换组，我们组正好坐讲台前边，而经历了上周坐最后一排煮火锅的疯狂，闵玧其总算是轮到第一排来了。

谢天谢地。我是很想无视的，可讲台太高，某人半个身子都支起来，双手合十，分明就是个讨作业精。我拿鼻孔指了指他后面的桌子，示意作业就搁那儿放着。他回头瞅了一眼，乖巧又强烈地摇头。

我不懂。

“嘿！要不要吃。”

他讲得更小声，闵玧其的脑袋已经埋下讲台了，只有两根手指伸上来。

——还有一包曲奇饼，慢悠悠地在晃。

你说耀武扬威也不对，是那种，拿猫粮逗主子，还以为自己是主子的那种天真。

他真的好擅长卖傻，就像班级聚会他站在桌子上，故意用力过猛喊麦的时候，那毫不掩饰的笑容与好心情，准确无误地传送给所有人。

我不紧张了，一点也不紧张了。老师走进门，那根辫子左摇右晃，装模作样地念起了书，因为心虚，所以念得超大声。我安心，躲在书里偷吃也安心，老师光顾着打量闵玧其，哪有空看我吃饼干呢。

“闵玧其！——你翻错页了知不知道？”

老师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棍，未见其人，只闻其嗷嗷叫。笑声顺着我嘴缝溜出来，谁还管什么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呢？

训了几句，老师掉头就走，某人却还是不乖巧。他努力伸脖子，仰很高，好不容易露出整张脸，只是冲我“嘿嘿”一下就下去了，眼睛笑得只剩一条缝。

像打地鼠，欠嗖嗖地又上又下，你却只想拿更多饼干砸死他。

“说什么？”闵玧其嘴里还嗑着葵瓜子，偶尔抬眼看看我，满脸纯良。

“说我们一起回家。”我有心也无意，目光也不避及，只专心嗑瓜子。他的睫毛颤了颤，似乎在思考。

“啊！……让他们去说啰。”

这个“啊”只啊了一半，像是忽然静音，闵玧其语速变慢，有种别扭的温柔。

我学着他“嘿嘿”了一声，比他早上那声还傻些，再把手心里的东西塞给他，掉头就跑。

“林夏，你不要拿瓜子壳打发我啊——”

左右两排的人都看向我们，橙色的光把闵玧其的脸拆分成一道又一道，迷幻又动人。他站在过道中间，一条笔直的线，他大步奔跑，心无旁骛。

我不紧张了，真的一点也不紧张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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